第40章

婉芳斟酌良久,但笑不语。曹云朗情知她是因为继母的身份不想插手,也不再追问,跳舞会结束照旧高高兴兴地送她们回樱桃街十五号。

曹大帅的侄子对芳芸有意的事搁在婉芳心里好几天,她拿不准是和俞忆白商量,还是先和芳芸通气,就成了一块心事。恰好大太太得了一笔足以把三个亲生儿子都送出国留学的大款子,就把婉芳喊来,和她商量请岳敏之客,要问他美国留学诸事。

婉芳有些心不在蔫,大太太笑问:“你这是为了你们家姨太太这一向风光不快活了?快别恼,去百乐门那种地方应酬谁不是带姨太太去的?”

婉芳一直把大姐当做雾海中的灯塔,老老实实把曹云朗问芳芸亲事的合盘托出。大太太沉思良久,道:“这个我也不能做主,喊你大哥来,咱们大家商量。”她当机立断给胡参谋长打电话。胡大少过了两天从驻地赶回来,一见姐姐和小妹妹,就笑道:“这是大喜事呀,云朗比他哥哥还得那群大老粗的心。我们都猜大帅位子以后是他坐。”

婉芳为难道:“那更不能了。现在哪个大帅不是妻妾成群。大姐,芳芸狠吃了颜如玉的苦头,不见得肯嫁到旧家庭的。”

大太太眯着眼睛笑了一笑,道:“这么说为时尚早。如今比不得从前,少爷小姐们时常见面,说不定哪一天就看对眼了。我看曹云朗这个孩子就蛮好。”

胡大少笑道:“芳芸是个精灵淘气的,配他正好。我看倩芸和他常有来往,只当他是看上我们家倩芸了。倩芸不够机灵,嫁到大帅府里,只怕要吃亏的。看来我是白担心了,哈哈。”

大太太横了兄弟一眼,说:“倩芸也就是年轻好玩,我们这样的人家可巴结不上大帅做亲家。我倒是看着从前常到我们家的岳敏之不错,没有爹妈,也不乱搞女人,钱不多不少咱们家也还压得住。倩芸要是能嫁他,不吃亏。”

婉芳笑道:“岳敏之跑芳芸那里跑得很勤快,只怕也是对芳芸有意思。倒是芳芸憨憨的,什么都不大懂的样子。”

胡大少点燃一支烟卷,冷笑道:“这个人我总觉得看不透他,上回纱厂的事他没吃亏反赚了大便宜,还落了个老实人吃亏的名声,听说他现在在办实业?”

“芳芸说是在办奶牛场和炼乳工厂。”婉芳想了一想,笑道:“不说不觉得。说起来,芳芸待他也确是不同。大姐,我不是和你抢女婿,芳芸这个孩子一向有主意,她想好的事谁都劝不了的。要是为着一个岳敏之闹得她和倩芸两个不和,就没有意思了。”

胡大少对大太太使了个眼色,笑道:“不错不错,倩芸比芳芸还小几个月吧,你们家的那个茹芸都还没有嫁出去,她们两个,不急。”

大太太皱着眉道:“她们的事急也急不来。我们还是先把你三个侄儿留学的事敲定罢。把他们送出去,我再找个地方搬出来,也替婉芳省点事。”

婉芳睁大眼睛看着大姐,吃惊的问:“大姐,你为什么要搬?”

大太太苦恼的说:“我看见那几个杂种就有气。俞家好吃好喝好穿供着他们,个个都是一副寄人篱下苦巴巴的样子,一个比一个心眼多。我怕孩子们都叫他们带坏了。”

“芳芸也劝我,叫我早点把谨诚送出去,省得他把小毛头带坏了。”婉芳对自己的哥哥姐姐从来都没有防备,想到就说。

胡大少看了妹子一眼,笑道:“这孩子真是个淘气的,配云朗正正好。”他看到婉芳像是要生气,连忙说:“好好,我不胡说了,说正经事罢,留洋,留洋。”

一个老妈子送茶进来,看着婉芳说:“有个外国人,说是九小姐的保镖,送东西给三太太的,阿德不认得他,不敢让他进来。”

婉芳道:“那是伊万,喊他到这里来。”

伊万进来把一个文件夹交给婉芳,客气几句话就走了。婉芳打开文件夹,大太太和胡大少一边一个把她夹在当中看。

文件夹里厚厚的一叠文件。前面是英文电报纸;后面是普通的信纸,芳芸用漂亮的簪花小楷写着适合留学的美国学校,教学条件如何,收费如何,学校附近可供寄宿的华侨人家姓名来历,最后一页是他们到美国去,可以全程接待他们的人名单,差不多都是俞家和胡家熟人。

婉芳得意的把文件夹丢到大太太怀里,说:“我们芳芸做事就是漂亮,我不过随口和她提了一声,她几天就把事情办好了。”

大太太忙着看学校资料,顾不上接妹子的话。良久,她满面笑容把文件夹给胡大少,道:“我们是没有白疼芳芸这个孩子。”

胡大少又点上一根烟,把文件从头看到尾,笑道:“大姐定下来了?”

大太太点点头,笑道:“定下来,大弟,你明天陪我去张家。”她尖尖的指甲指着名单上的一个人名,笑道:“我记得他们家的五太太和我们家立慧是两姨表姐妹?”

胡大少啪的把文件夹合起来夹在腋下,站起来说:“我还要赶着回去的,马上就到张家去。婉芳,一道去。”

三太太收下芳芸一个文件夹,就和大太太、从外地才赶回来的胡大舅风风火火出门去了。几个老妈子在灶间都猜不透缘由,颜如玉到灶间拿开水瓶听见,上楼把谨诚打发出去玩,腻在俞忆白的身边笑道:“忆白,你今天不去学校筹办处?”

俞忆白打了个呵欠,笑道:“这样大的日头,我跑去工地干什么。到傍晚去看看。谨诚的暑假作业都写完了?马上就要开学了罢。”

颜如玉推了他一把,笑道:“你还记得儿子呀,今明两天就报名,你陪我们去?”

俞忆白沉吟半天,说:“那芳芸也要报名了。明天我和婉芳带谨诚去报名罢,顺便把她喊来,替她也报上。”

“婉芳昨天就替她和倩芸报过了。连丽芸替她报了一个什么女中。其实我也想去的,不过……女中的学费都不便宜,我手里虽然还有点,这一向交际也花了不少,只够谨诚的学费,所以不敢提。”颜如玉洁白的牙齿压在鲜红的嘴唇上,一副娇柔天真的模样。

俞忆白卷着她的卷发玩,笑道:“这些事还是让婉芳出头罢,你出了钱还不讨她们的好,何苦来。我有更要紧的事要你帮忙。明天是程市长的五太太生日,你和老陈的二太太一起去罢,听说五太太顶喜欢京戏,我记得你是会唱的。你帮着老陈的如夫人和五太太结成姐妹搭子,咱们的学校开学典礼,把程市长请来就好了。”

颜如玉扭着细腰嗔道:“我不唱,我只要唱给你一个人听。”过了一会,她才说:“这个事另想办法?程市长的姨太太里边,五太太还不是最受宠的罢?”

俞忆白笑道:“依你,只要你能办成,就是大功一件。学校赚了钱,我给你买辆汽车。”

颜如玉呸了一声,说:“你就是买了也轮不到我用。你那个小太太,今天去曹大帅家参加跳舞会,明天去贺胡参谋部下老太太的生日,钱没有少花你一分,什么时候给你帮过半点忙。”

俞忆白的笑容一滞,他站起来替婉芳说话,“她还小呢,一来没有经验,二来,你比她能干许多,三来,我要不给你机会,你和谨诚在胡家面前还立得住脚?这一向,她不是待你也客气很多么?”他背着手站在窗前看向对面。

颜如玉走到他背后,贴着他的后背道:“我很晓得你的苦心,只是你办事业这样为难,她这样我替你不值。” 楼下的荫凉地里,大房的几个私生子和五房的两个小女孩在一起打篮球。大房嫡出的男孩子和几个眼生的青年学生在另一头打网球。一眼看去,十五号全是大房的儿子。

老大怎么就那么能生?俞忆白叹了一口气,回身搂住颜如玉,摸着她的肚子说:“这都好几年了,你怎么都不替谨诚添个弟弟妹妹呢?”

颜如玉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许多,她摔脱俞忆白的手,扑到床上抽泣着,说:“不是你给我补这个补那个,补的谨诚太大了难产伤了身体,我怎么会生不出来。现在你有新太太了,你就嫌弃我不能给谨诚添弟妹,我恨你。”

“好了好了,别哭了,看妆都糊了。你的新衣服做好没有?打个电话去催催去。”俞忆白安慰颜如玉两句就走到门口,说:“居然忘记今天有董事会,我去筹办处了。”

他从学校出来,喊司机开车到栖霞里,在车里坐了好几分钟,下车来敲门。开门的唐二太太看见是俞忆白,极是客气的把他拉到客厅里坐,摆上茶水瓜子招待。俞忆白一句话还没有问。唐二太太就把芳芸有人追求的事添油加醋说出来,指手画脚的说:“你们家小姐脾气真不得了呀,不晓得为什么不理人家,说搬就搬家了。那个带枪的年轻人后来还上我们家找了两回。”

俞忆白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几次想站起来告辞,偏唐二太太扯着他的膀子极是热情地问候颜如玉和谨诚,他要风度,只好忍着坐回去。

俞忆白年轻时生得极好,如今四十才出头还是一副好皮相。这样一个中年美男子陪着二太太闲话,二太太很是神魂颠倒,当说的不当说的,颠来倒去都讲了好几回。大抵不过是颜如玉和芳芸的旧事。俞忆白听了几遍没有听出新名堂,觉得她讲的那些事和颜如玉的话都能对上,倒也不觉得颜如玉有什么。反倒是芳芸的大小事情婉芳从来不跟他讲,让他很是恼火,他带着一肚皮对婉芳和芳芸的怒气回家,打算寻婉芳问话。

吴妈接着,说:“三太太打电话来讲大太太要请张家五太太吃晚饭,她和大舅老爷要做陪客,晚上不回来了。颜姨奶奶是方才陈二姨奶奶打电话来约走了的,连谨诚少爷都带走了。老爷,晚上……”

“一个两个都不在家,我出去吃!”俞忆白恨恨的上楼洗澡换衣服,独自到礼查饭店去消磨到大半夜还不想回家,带着初结识的一个跳舞女郎在饭店开了一个房间。

第二天早上起来俞忆白掏出皮夹付钱。那个跳舞女郎看见他皮夹里除了厚厚一叠现钞还有一本支票,作张作致不肯要他钱,又撒娇撒痴要俞忆白陪他去张园白相。

俞忆白不和她客气,丢下一百块钱推门出来,恰好看见李书霖搂着一个女孩子的腰进电梯。那个女孩子穿着时兴的绿色大荷叶边连衣裙,露着光洁的小腿,只看背影很有几分姿色。俞忆白就记住了她衣服的样子。

俞忆白到一个咖啡店里买了一盒蛋糕提到早饭桌上,还没有来得及和婉芳讲话,就看见丽芸穿着一件新连衣裙下楼来,不只是绿色,还有大荷叶边。原来早上撞见的是侄女,俞忆白不禁呆住了。

俞忆白和颜如玉都在,丽芸涨红了脸勉强喊声三叔好,拉着秋芸说:“我们先去给老太太请安呀。”穿过饭厅出去,留着俞忆白一个熟悉又刺眼的背影。

俞忆白本来脸色就不好看,这一下子脸更黑了。他瞪了婉芳一眼,说:“你跟我上楼。”

婉芳随他到楼上卧室。俞忆白就喝问道:“我不是昨天去栖霞里,都不晓得芳芸又闹出是非来搬了家!你是怎么管孩子的?”

婉芳笑道:“芳芸很少出门呀,到哪里保镖都不离身,怎么会闹出是非?她搬家是因为想开个蛋糕店没有钱,所以转了个小房子套现一点做生意的本钱。”

“她会没有钱?……”俞忆白喘了几口气,不愿意提到孔家的钱,他拍着桌子说:“隔壁邻居都说了,是有几个男人为她争风吃醋,闹的连枪都掏出来了。你你你,你不是常过去吗?你还真会替她瞒着我。”

婉芳回想芳芸在她面前没有半点异样。俞忆白这样发作八成又是颜如玉挑唆的,她很是替自己和芳芸觉得委屈,冷笑了两声道:“她可是你亲自从俞家除了名的,算不得我女儿。凭什么要我管她。”

芳芸不只从家谱里除了名,还请了洋律师来和老太太办了手继,连监护权转到孔家人那里了。俞忆白越想越生气,漫天的怒火找不到突破口,在肚子里转来转去,越积越难受。他突然想到丽芸的事,立刻又拍了一下桌子,吼道:“那丽芸呢?我早上在礼查饭店看到她和一个年轻男人从房间里出来,她晚上在不在家你都不管?”

婉芳张嘴想替丽芸说话,却是实在想不起来昨晚上有没有见过丽芸。俞忆白冷笑道:“不能留她在我家败坏我的名声。走,你跟我去见老太太。”

他怒气冲冲的拖着婉芳的手到老太太那里,把秋芸抱过一边,问她:“你姐姐昨晚上不在家?”

俞忆白凶巴巴的,丽芸又瞪她,秋芸先是点头后是摇头,缩到婉芳身边不敢再接话。俞忆白冷笑着问丽芸:“你和一个男人在礼查饭店过的夜?”

丽芸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俞忆白冷笑着对老太太讲:“老太太,丽芸这个样子,你说怎么办?”

老太太眼皮都不搭一下,慢慢说:“把老四叫来,分家罢。”

“分家,怎么分?”四老爷带着脸上现苦相的四太太进来,第一句话就问分家。

老太太毫不理会眼巴巴盯着她的儿孙们,慢慢抽完大烟,才说:“大媳妇,你说。”

大太太取出手帕擦了擦眼色,还没有开腔就先红了眼圈,说:“敬亭他……我也不说了。我也不要分老太太的私房,我带着慕诚和友诚他们四个搬出去罢。我们娘母子五个胡家还养得起。他们几个没有叫胡家养的道理,我不管他们。”她说完,拿手帕子捂着脸哭骂大老爷,婉芳和倩芸两个上去扶着她,把她劝走了。倩芸临出门给哥哥使了个眼色,慕诚会意,把弟弟都带出去。

这几个大房的孩子怎么办?大太太走了,二房只有晚辈,自然是三房说话。俞忆白看着老太太不住冷笑,就是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