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虽然天气炎热,婉芳的妆扮却没有半点让人挑得出毛病的地方,低领修身的格子旗袍的下摆只到膝盖,穿着玻璃丝袜的双腿踏着一双新式样的黑皮鞋,微挑的眉形和樱桃红的唇色——浑身上下都透着上海摩登太太的婉约和精致。

几个月之前,旗袍的长度还在膝盖底下,大新百货公司里的玻璃丝袜的价钱让太太小姐们都喊贵,即使是她颜如玉,也只舍得在跳舞会上穿几个钟头。可是胡婉芳居然就这样随随便便就穿到无锡这样的乡下地方。颜如玉的心里妒恨交织,她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到俞芳芸身上。

芳芸梳着一条大麻花辫子,露出光洁的额头,端端正正坐在圆桌后边,看见颜如玉看她,温和地回以微微一笑。那模样,像极了当年的孔月宜,看着温和客气,其实把骄傲和自信都藏到了骨头里。

颜如玉的瞳孔迅速收缩:她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们想要干什么?她的手抓紧一把珠帘,渐渐用力。

胡婉芳很吃惊,她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看到颜如玉,更没有想到颜如玉会剃光了头发,做了桃花庵这种地方的“尼姑”。她盯着颜如玉一直发愣,不知道说什么好。

芳芸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看见颜如玉时,在什么样的场合应该露出什么样的神情是她小时候最重要的功课。当着外人,她几乎是本能的露出微笑,好像颜如玉是个熟人,这个熟人有些熟,可是还没有熟到可以开口讲话的地步。做为一个年轻的小姐,在这样的地方遇到从事这样的职业的熟人,微笑,已经足够客气了。

孙舅太太有些不知所措,虽然这顿饭是胡婉芳请的,她是客人,但同时她也是地主。冒冒失失闯进来一个不晓得是不是熟人的尼姑,她总得说点什么才好,可是她拿不准她们之间的关系,不好开口。

这三个年轻的女人好像认识。美貌的尼姑看着她两个同伴的眼神凶的很,看婉芳的神情,这个人是认得的,还关系匪浅。看俞小姐的神情,却只是个认得的人而已。她把视线转向了自己的弟弟。

屋里子唯一的男人把几个女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他先是愕然,紧接着对婉芳露出微笑,道:“这是咱们庵里有名的清芬大师,做得一手好菜。前阵子我常来吃。”

虽然屋子里的女人都晓得,他到这里来不只是来吃素斋的,但坐在圆桌边的的三个女人,还是很给面子的给出了适当的反应。

孙舅太太笑骂:“你个馋猫,就知道偷嘴。”

婉芳得他提点,笑道:“小表哥,那你可得好好替我点几个菜。”

芳芸笑嘻嘻的说:“清芬大师长得真像我们一个熟人。”

颜如玉的手慢慢放松收到身后,又迅速捏紧,她含笑点点头,道:“十二少,我特为来请你点菜的。”

“什么拿手上什么,今天我十二少请客,可不能替我丢人。快去!”孙文彬讲完这句,突然站起来,笑骂:“不成,我得到厨房里看看,你们那几个厨子不敲打敲打,就不肯拿出真功夫来。”他跟在颜如玉身后出门,几个小尼姑好像百鸟随凤一样,追着他出去。

孙舅太太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文彬朋友多,又好热闹,跟哪里都混的很熟。”

芳芸晓得孙舅太太话里的意思其实是问这个尼姑是不是她们熟人,孙舅太太和胡婉芳要好的很,就是她现在不说,将来也能在她继母那里问出来。更何况,看孙舅太太的神情,是不大满意颜如玉和她弟弟熟识的。芳芸想清楚了,笑着回答:“其实这位清芬大师真是我们的熟人。”

婉芳嗔怪的看了芳芸一眼,芳芸马上闭嘴。婉芳涨红了脸,道:“她落到这个地步,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所以……刚才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孙舅太太哦了一声,过了好一会才道:“都是至亲,有些话我也不瞒你们了。自从你小表嫂过世,文彬一个人也过了八九年了。我看他和那个清芬尼姑很熟,我很不放心。你们既然都认得她,可以和我讲讲她的来历么。”

婉芳犹豫着,不知道当不当讲。芳芸果断的开口:“我是在外国出生的,六七岁的时候,家父怕我忘了中国规矩,登报替我请家庭教师。她做了我十一个月的家庭教师,就替家父养了个儿子。”

孙舅太太吃惊的看着芳芸。胡婉芳也是头一回听芳芸讲这些,她盯着芳芸,有些激动的看着她。

芳芸的神情有些黯然,“当时,家母的实验室暴炸,家母重伤去世。她就把自己当成俞太太了,一直到四年前我们回上海。”

孙舅太太看了看坐在身边的正牌俞太太一眼,有些不解的问:“你父亲当时就应当再娶的,怎么让这种出身的女人鸠占鹊巢。你的外祖父家就由着她乱折腾?”

芳芸已经把话都说开了,孙舅太太又是出了名的厚道人,从来不乱讲人是非,婉芳也没了顾虑,追问道:“当时怎么没有再娶?”

“有的。”芳芸苦涩的回答:“当时我小外婆,她是我外婆去世之后外公继娶的,所以我喊她小外婆——她曾经主张把她的娘家侄女嫁过来照顾我。我大舅舅和她吵了一架,说小外婆的娘家侄女论身份只能做妾……我小外婆气晕了头,赌气说把她和前夫生的小阿姨嫁过来做填房。我外公气坏了,把我大舅舅打了一顿,把小外婆和小阿姨都送到南美洲去了,勒令她们永远不许回来。”芳芸看向婉芳,苦笑道:“家家都有难处,我外祖父家为我爹爹再娶的事情闹了这样一场,旁人就是有心也不敢了。家庭教师小姐自以为一步登了天,回国就是硬梆梆的俞太太。”她又看向孙舅太太,“后来的事,我不说孙舅太太也晓得些罢。”

孙舅太太点点头,后来的事亲戚们都晓得的/芳芸不讲,也是为尊者讳,一个聪明的小姐,就应当这样。估计芳芸的母亲嫁妆丰厚得可以,娘家人都想伸手。孔家老太爷明面上打儿子,实际上是斩断了所有伸向外孙女儿的手。年纪只得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又有让人眼馋的财富,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自然不如在只有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家庭教师当家的家庭里生活来的让人放心。

这位俞小姐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还能又机敏又讨人喜欢,想必孔家是费了许多心血的。和这样的继女一起生活,对于婉芳来讲,是幸事,也是难事。也难怪婉芳待这个继女亲热友爱的好像平辈人。后母难为哪。孙舅太太一向和婉芳亲近,她怜惜的看着这个娇美中略显憔悴的少妇,道:“婉芳,你也算是苦尽甘来,这个人已经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方讨生活,咱们只当不认识她好了。”

“她不是那样的人。”婉芳苦恼的讲:“你退一尺,她一定进三丈。”

“她还回得俞家么?”孙舅太太有些吃惊的问,更多的,是替自己的弟弟的担心,如果弟弟教这个女人迷晕了头,把她带回家做妾,就是亲戚里头的大笑话。

“她太能折腾了,忆白把她赶走了。可是……”婉芳为难的咬着嘴唇,“她的儿子还在俞家。”

“我们太太待我这个兄弟,一向和待我一样。”芳芸轻轻把手搭在婉芳的胳膊上,含笑看向孙舅太太,声音略微提高了点,道:“要是让亲戚们晓得我兄弟的生母在这样的地方——他可怎么办呢?”

“俞芳芸,你到底想怎么样?”颜如玉怒气冲冲的进来,珠帘被她挥手一搅,哗啦哗啦乱响。

“颜先生在外面偷听这样久,也该出来了。”芳芸嘴上喊先生,却稳稳的坐在椅子上,没有半分客气的意思,“先生想我怎么样对你?”

孙舅太太疑惑的看着婉芳。照道理来讲,这位前家庭教师自以为坐稳了俞太太的位子,肯定是和她这个正牌俞太太冲突最大。可是看她们的情形,这位是和小姐誓不两立。

颜如玉指着芳芸冷笑道:“胡婉芳,你不要被她的小恩小惠迷惑了,你可晓得,俞忆白在美国的挣了多少身家?光美金就有二十多万,还有孔家洋行百分之十的股份。这些,都在回国前被她霸占了。”

芳芸笑出声来。

婉芳只晓得芳芸母亲的嫁妆在芳芸手里,具体有多少,俞忆白从来不说,她也没有怎么关心过。听颜如玉讲有那么多,她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芳芸的笑声提醒了她。胡家和俞家是老亲。她和俞忆白订婚时,是听讲俞家把俞忆白送出国时没有给他钱的。孔家洋行的股份是俞孔月宜的嫁妆,她自动忽略了。但二十多万美金可是一大笔钱,凭俞忆白一个小小的使馆二等秘书,是怎么挣来的?

孙舅太太也吃了一惊,她不仅是当家太太,还打理着家里的生意,自然想得比胡婉芳要深,也要远。孔家洋行百分之十的股份到了俞忆白手里,显然那是芳芸母亲的嫁妆。孔家的财富如何孙舅太太不太清楚。可是芳芸刚才讲了,孔家是有人放不下这份嫁妆的,显然这百分之十的股份份量十足。既然百分之十的股份够份量,那二十多万美金,八成是孔家洋行的红利。俞忆白不是神仙,没有点石成金的法术。凭他的在中国大使馆领的那点薪水,根本不可能在十来年的时间里积累下二十万美金的巨额财富。

这样一算,孙舅太太就算明白了为什么俞小姐会发笑了。凭她一个爬上主人床的家庭教师,连个妾的身份都没有,凭什么掂记主人的妻子的嫁妆。她看婉芳的神情还有些迷糊,忍不住出言提醒:“婉芳,我听讲妹夫去美利坚时,就只有一只皮箱,装了几件旧衣服。”

“啊,是啊。”婉芳点头:“忆白和我讲过好多次,他是两袖清风的出国。”

芳芸笑眯眯的看着颜如玉,道:“原来你一直掂记着我母亲的嫁妆。可惜你没有打听清楚,帐也没有算清楚。”她掉头看向婉芳,“我母亲嫁过来时,嫁妆的确很丰厚,但也是签了结婚合同的,她的嫁妆由我继承是没错儿,如果我一直未婚,或者结婚之后没有孩子,我死了,那些钱还姓孔。”她讲这些话,自然是要让继母明白,她并没有拿走属于小毛头的财富,而她的钱,姓俞的人,也是没有办法拿走的。

俞小姐是讲给婉芳听的,孙舅太太先明白过来。她越发的讨厌眼前这个尼姑了,“真不要脸。”她朝颜如玉啐了一口,“婉芳和俞小姐感情好得很,轮不到你来挑拨。”

颜如玉也没有想到孔家会和俞忆白会有这样的约定。虽然她自己已经对这笔钱死了心,可是还是在心里存了万分之一的想头的,指望着谨诚将来可以继承那笔财富。所以,她在无锡安顿下来,并没有回上海去接儿子,她晓得以俞忆白的性格是不会不管他的头生儿子的。芳芸的话打碎了她最后的一点梦想,也挡住了她挑拨的企图。她脸上那层薄薄的脂粉并没有替她遮挡住梦想破灭的苍白,她直直的看着芳芸,说不出话来。

婉芳虽然不如芳芸机敏,也没有孙舅太太那样多的世俗生活的智慧,可是她向来和芳芸亲爱,方才迷糊了一会,也是想不通俞忆白在美国怎么会挣到二十多万美金。这么一会儿她已经想明白了,俞忆白手里是有钱的,但有多少是他自己挣的,有多少是俞孔月宜的嫁妆,颜如玉不清楚,她更不清楚。

她只晓得以俞忆白的性格,既然可以跟家庭教师生儿子,还可以跟东洋护士有爱情,将来难保不会怜惜西洋美人,或者干脆搜集十几二十个姨太太——对她和小毛头来讲,芳芸比她的丈夫和父亲更值得信赖。

婉芳越想越觉得心累,她崩溃的朝桌上一趴,哭道:“你有什么好争的,他几时把我们放在心里,他……他还从日本带回来一个东洋爱人。”

颜如玉冷笑着走到圆桌边,笑声凄厉,“他从前和我讲的多好听,将来一定让我堂堂正正的走进俞家祠堂,做俞太太。他骗了我,也骗了你。不是吗?”

芳芸有些厌恶的别过头去,正好看见孙文彬站在院子门口,手撑在门框上,不让送菜的小尼姑进来。颜如玉一个字都不敢不提那莫须有的二十万磅,孙舅太太就是看过报纸,也未必晓得丘淑玉是她。胡婉芳才从日本回来十来天,就是晓得了,也不大可能在这个时候提。

芳芸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她不想骗婉芳,可是婉芳不问,她更乐意不讲。她轻声安抚婉芳:“太太,别哭了。我母亲去世之前,曾经留给我几句话,小时候我不大懂,就是现在也不大明白,我想说给你听听。颜先生,这些话和你有关系,你一定也愿意花一点时间听听罢。请你坐下来。”

颜如玉冷笑着坐下来,毫不客气的拿了一只茶杯,倒了半茶杯的黄酒,一口气喝干。

婉芳不明白芳芸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她母亲的遗言,虽然疑惑,还是止了哭声,温柔的说:“为了劝我,让你想起伤心事,是我对不住你。”

孙舅太太亲切的在婉芳背上拍了拍,笑道:“你们不把我当外人,我就厚着脸皮坐在这里也听听。”

芳芸微微点头,算是同意孙舅太太留下,道:“我母亲和我讲:她很感激我父亲曾经和她相爱过,那几年,她过的很幸福,嫁给我爹爹,她不曾后悔。”芳芸的声音里有些愤愤不平,她看了颜如玉一眼。

颜如玉冷笑着哼了一声,再恩爱,也让她生了他的孩子。

“颜先生和我父亲的事,我母亲从一开始就是晓得的。她和我父亲为这个吵架,可是从来没有为难过颜先生。”芳芸叹了一口气:“她打算和父亲离婚,但是我父亲认为因为这种小事离婚太荒谬,坚持不肯。颜先生我恨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母亲不会搬出实验室去住,当然不会因为发动机暴炸受重伤。这是我迁怒你。事实上,我母亲从来没有恨过你,她只打算和我父亲离婚。她去世时还要求我大舅舅不要和你为难。她和我讲,你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男人身上,你是一个可怜的人。”

颜如玉把杯子重重地顿在圆桌上,冷笑着说:“她被我抢了丈夫,反倒说我可怜,真好笑。”

“小时候我也想不明白我母亲为什么这样讲,可是现在我是明白一点了。”芳芸轻声道:“我母亲讲的对,我父亲勉强算是一棵大树,你就是攀附在树身上的藤萝,你费尽心思只想缠紧这棵大树。你就不晓得,大树被缠紧了,也是想松一口气的。所以,我就是不喜欢你,你就是对我再不好,我也不必把你怎么样,你做不了和大树比肩的另一棵树,秋天到了,你自然会从大树上掉下来。所以,”她抱歉的看着婉芳,微笑道:“到我能自立的时候,我想法子搬出去了,我不要做藤萝,我想做独立的人,不要别人替我决定命运,替我选择丈夫。”

“你和你妈不过投了个好胎。”颜如玉又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没有孔家的钱,你屁都不是。”

“自从离开樱桃街,我并没有动用过我母亲的遗产。”芳芸的声音清亮,带着自信,“最先,用的是我的零用钱。你可能忘了,可是我还记得小时候为了保住我的零用钱,我每天写大字要到凌晨,背四书五经到天亮。就是住校,我都不敢放松一点儿。到了上海,我拿这个钱买房子,开小蛋糕店,养活我自己,不靠任何人。”

“这些年你吃苦了。”婉芳把手覆在芳芸的手上,轻声道:“月宜姐讲的大树和藤萝,我越想越有道理,我,不就是缠在你父亲这棵大树上的一根树藤么。离开你父亲,离开胡家,我和小毛头怎么生活呢?”她好像是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又好像是在问芳芸。

芳芸不能回答,她从来没有想过胡婉芳离开俞家会怎么样。可是颜如玉离开了俞忆白,再也没有抓住另一个男人。所以,她最后无人可抓,只有抓紧了儿子,妄想通过谨诚来控制他的异母姐姐。如果颜如玉老老实实带着儿子过日子,不会一有事就来纠缠威胁自己,自己何必设下那样大的圈套逼她离开上海?

芳芸看着颜如玉,平静的说:“我母亲最后和我讲的就是,女人一定要自立自强自爱。你,就是一个失败的例子,我,一定不可以学你。所以她最后对我大舅的请求就是,如果你自己不想走,孔家不可以赶你走。要我以你为鉴,好好学做人。”

孙舅太太鼓掌,道:“我从来没有这样佩服过一个人,今天是真正服了。芳芸,你这样好,是因为你有一个好母亲,她哪怕不留给你一毛钱,这些话也足够你受用一生。”

颜如玉的脸色很不好看,她一直以为孔月宜会恨她,也是孔月宜教芳芸恨她。她抢走了孔月宜的丈夫,潜意识里就把孔月宜当成了敌人,她一直把芳芸当成孔月宜,和敌人搏斗了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想过,孔月宜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人家只是可怜她。孔家对她不闻不问,并不是因为她生了俞忆白的儿子而让步,被迫承认她是俞太太,而是因为孔月宜要留着她给女儿做反面的教材。这个打击对她来讲,太大了。

俞忆白从来没有在婉芳面前提过他在美国的生活。婉芳虽然也凭着自己的想像猜测过他和孔月宜还有颜如玉三个人的往事。但是在她的猜想里,经过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当年和俞忆白结婚的是她,遇到这种事情,她会怎么办?胡婉芳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孙太太趁着婉芳愣神的机会,笑对颜如玉道:“听讲你在婉芳进门之前,也当了几年的家,我不信你没有谋生的本事。你离开俞家,就没有想过赚堂堂正正的钱维持生活?”

“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她觉得男人的钱最好赚。”孙文彬不晓得什么时候走到了门口,“我一直奇怪,凭你的本事在上海落了堂子还不是财源滚滚来,就没有想到你是那个骗了全上海,连你亲兄弟都不肯放过的丘小姐淑玉。无锡离上海很近,这里一样容不下你。你到北方去,或者还有活路。”他用铜勾把珠帘勾起来,大笑着走到屋里,在婉芳肩上轻轻一拍,“对着这种人我想大家都没有胃口吃饭的。傻姑娘,别想了。”

“不,我有话和她讲,”婉芳看看木然坐在对面的颜如玉,又看看芳芸,“要叫谨诚再认你这个母亲,是害了他。你自己离我们远一些罢,只要你不来纠缠我们,我保证我会好好照顾谨诚,让他念书,到了年纪送他去留洋。”婉芳的态度神奇的变得强硬起来:“他父亲是靠不住的,你也晓得。要想谨诚过得好,只能靠我和芳芸。”

婉芳脱下手腕上一只雕花宝镯放在颜如玉面前:“这个是我一千块钱买来的,你拿去当了换些钱,到北方去做点小生意罢。”

“我母亲不恨你,可是我是恨你的。”芳芸吸了一口气,道:“我不想看到你,如果你一直不出现,我会尽我做姐姐的本份待谨诚。”

“你就不恨你父亲么?”颜如玉眯起眼睛,脂粉挡不住她眼色细细的皱纹,这大半个钟头,她好像老了十岁,“我想听你的真心话。俞芳芸,你父亲待你可是真心疼爱,你敢不敢讲真话?”

“我又敬爱他又恨他。”芳芸咬着嘴唇,“我想保留父女的情份,所以宁肯拼着受打受骂,也要从俞家家谱上涂掉我的名字。只有我完全自立,我父亲才会尊重我,真正疼爱我,不会像别的中国父亲那样,把女儿当成会讲话的泥偶,不是吗?”

“你和她讲这些,她不懂的。”孙舅太太站起来,一手拉着婉芳,一手拉着芳芸,边走边说:“她哪怕有一点点你讲的自尊自爱,也不会在这里讨生活。咱们走罢,不值得为这种人再生烦恼。”

孙文彬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丢在那只镯子的边上,一言不出的出去。几个小尼姑从院子门口经过,看见颜如玉依旧坐在桌边发呆,桌上还有一只宝光四溢的镯子和一卷钞票,她们好奇的看了一会儿,总不见颜如玉动弹,渐渐都散了。

日影西斜,太阳光照进屋子里,把颜如玉的半边身体晒得有些发烫,也把她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颜如玉怔怔的盯着圆桌对面的白墙,掉下泪来。

孙文彬在无锡城里另外寻了一家馆子,请姐姐和婉芳母女吃饭。吃过饭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婉芳带着小毛头去回旅馆补午觉。芳芸谢绝了孙舅太太去逛街的邀请,本来打算回旅馆去洗澡的,走到旅馆大门外听见孙文彬吩咐听差带他去俞太太房间,立刻掉头,又带着阿根出去逛了两个钟头书局。她淘到两本旧书,握在手里慢慢朝旅馆方向走。

太阳已经落到城墙下边,天空依然很亮,但温热的晚风吹过来,人很舒服。芳芸慢慢的走着,欣赏落日的余晖下的街景。突然阿根指着街那头说:“啊呀,那不是岳先生?”

芳芸抬头一看,岳敏之一脸焦急,风尘扑扑走向这边来,他的身边还有一位端庄文秀的小姐,提着一只小小提箱,紧紧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