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颜如玉脸色苍白的像个鬼,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俞忆白拿定了主意要把颜如玉留下,连忙笑着说:“如玉上回那个事是冤枉的你也晓得。她人都来了,再叫她走,不是要让人家都说你容不下人么。留下吧。”

婉芳情知有谨诚在,颜如玉就是甩不脱的狗皮膏药,与其让她在外面做两头大叫俞忆白两头讨好,确是不如把她放在自己眼皮底下,她想通了,板着脸看了一眼谨诚说:“谨诚,你过来。”

谨诚不敢动,颜如玉在他背后推了一把。谨诚慢吞吞走到婉芳面前。婉芳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也不忍心叫你没有亲娘。看在你的份上,我把你亲娘留下来,可是你要用功念书,将来有出息,好不好?”

谨诚点点头。婉芳微笑道:“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叫吴妈带你上去看看你的房子罢。”

俞忆白挥手示意谨诚和颜如玉上去,他留下来陪婉芳闲谈,安抚小太太。

婉芳叫奶妈出去,掐住俞忆白,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俞忆白忍着痛笑道:“我晓得你恼我,可是——她们不回来,哪还有地方可以去?大哥的妾生的孩子你都肯养活,怎么好把她们丢在外头。”

婉芳推开他,说:“忆白,我看在孩子的份上让她进门也不是不可以,你可别再叫她闹笑话了,不然……”

俞忆白搂着小娇妻千般许诺,到底把她哄服贴了,一连几天都粘着婉芳不离身。婉芳怀孕生产,久不能行敦伦之礼,这大半年俞忆白到颜如玉那里也是来了就走,自然是想那事的紧。这天晚上候婉芳睡熟了,三老爷偷偷溜到三楼敲门。

颜如玉听见动静,在开门和不开之间挣扎了几秒钟,打开房门。

“谨诚睡着了没有?”俞忆白站在门口不肯就进去。

颜如玉愣了一下,脉脉含情的说:“儿子睡着了,你进来看看呀?”

俞忆白扭头要看后面,颜如玉一把把他拉进去,飞快地关上门。

第二天清早,俞忆白有些心虚的溜回婉芳的房间。婉芳让给他半边床,对他一笑,道:“谨诚也大了,叫他们母子住一间不方便罢?要不要把谨诚挪一下?”

俞忆白不曾想婉芳这样不计较,心里松了下来,含糊的应了一声,倒头又睡着了。婉芳在床上滚了几圈睡不着,爬起来洗了把脸,越想越是气闷,索性走到这边来寻大太太说话。

大太太也才起来,正在梳妆台前梳头,看到妹子顶着两个黑眼圈,如何不晓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她想到携妾逃走的大老爷,心里突然一酸,笑着安慰妹子道:“你先沉住气,到底是在你眼皮底下,想怎么收拾她,就能怎么收拾她,何苦自己生闷气。”

婉芳咬着嘴唇半天不讲话,大太太叹了口气说:“这样子吧,叫倩芸陪你去转转,我看,就到栖霞里去寻芳芸好不好?连小毛头都一道带去,快快活活呆一天?”

提到芳芸,婉芳脸上露出笑意,喊奶妈把小毛头抱来,大太太叫来倩芸陪着坐俞忆白的车去了栖霞里。芳芸见看婉芳十分喜欢,抱着小毛头左看右看,贴在怀里不舍得放手,笑道:“这样肉呼呼的,养的真好。太太,你怎么想到带他来。”

倩芸看芳芸是真喜欢这个小兄弟,诧异的很,看着她怔怔地发呆。婉芳笑道:“家里人多,天气又热,所以带着他来你这里凉快惊快。”

小毛头眼睛都没有睁开,吃了奶正是渴睡的时候,奶妈笑道:“九小姐,让我来抱呀,顶好是寻个清静凉快的地方让少爷再好好困一觉。”

芳芸小心把小毛头交还奶妈,引着她到书房后的客房,笑道:“这里罢,才收拾出来的,窗外有棵大树,我家顶凉快就是这里。”

婉芳在客房歇了一会,芳芸看她们都一身是汗,请她们上去洗了澡,找出几件旧睡衣大家换上,下来在客厅里剥水果瓜子大家闲话,不只婉芳觉得轻松适意,就是倩芸也觉得,和闹哄哄的樱桃街十五号比,芳芸这里舒服的好像天堂。

芳芸说起学堂里的故事,倩芸就说:“丽芸前两天打电话和我讲,说她想回学校上学。芳芸,你可晓得她还能不能回学堂?”

芳芸笑道:“像她那样一请假就是一两个月的,只怕难。教你们的几位先生都夸你用功呢。”

倩芸得意的笑起来,说:“比不上九姐有本事,我们先生哪一回上课都要先夸九姐和静仪姐两句。”

婉芳在书架上翻出来一本《满堂娇》,看了几页觉得有趣至极,夹着书到一角的藤沙发上盘坐看书,芳芸和倩芸唧唧咕咕咬耳朵颇有些吵人,她几次抬头,看见姐妹两个这样友爱,又微笑低头。

芳芸察觉,笑道:“我就忘了叫黄妈买菜,还要去买几条鲫鱼回来。我去去就来。”就走到后面去吩咐黄妈添买东西。

倩芸有心寻小姨讲话,婉芳捧着小说看得津津有味。倩芸不爱看闲书,随手拿了一本《明星》翻着。突然听见门铃响,她正闲的无聊,十分好奇来找芳芸的是什么人,飞快的跑去开门。

岳敏之穿着短袖白衬衫、卡其色的西装长裤站在门口,晒成古铜色的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他手里还牵着一条大白狗,看到来开门的是倩芸,岳敏之的笑容有些僵,手里的绳子一松,那条狗就热情无比地扑到倩芸的身上,还伸出舌头要舔她。

倩芸吓得要死,拼命朝后缩,喊:“救命,小姨,狗。”

岳敏之拉紧皮绳,那只狗还不依不绕,偏要朝姑娘身上扑。

芳芸从后面跑出来,先看见斑点狗,欢呼一声扑了上去。岳敏之笑眯眯松了皮绳看她和狗互扑。婉芳只当那是芳芸养的狗叫岳敏之牵去溜的,皱着眉笑道:“芳芸,你几时养的狗?敏之,我们失陪一下。”一边讲话,一边就拉着倩芸上楼去了。

芳芸候她们上去了才醒悟自己还穿着睡衣,连忙站起来理了理衣服,请岳敏之坐,也上楼去换衣服。

她才上几级楼梯,岳敏之就冲着她露出来的小腿吹了声口哨。芳芸涨红了脸瞪他。岳敏之笑道:“你倒越过越封建了。欧州的女装都短到膝盖了,我给你带了几本时装杂志,回头翻出来再送你。”

芳芸不理他,径直上楼。过了一会,三个人穿得严严实实下来。岳敏之坐在客厅的一角低头逗狗,白衬衫在拉上窗帘的客厅里亮得耀眼,看起来一副厚道爽朗的老实人模样。倩芸和婉芳从前都常见油腔滑调的岳敏之,这一回见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看他。

芳芸和岳敏之山居时做伴日久,倒不觉得什么,下了楼梯就拐到后面去,一转眼左手托着一盆牛奶,右手提着一支汽水出来,隔得远远的就把汽水抛了出去。

岳敏之抢在狗狗跳上前之前伸手接住,笑道:“莎丽,汽水是我的,你只能喝牛奶了。”

芳芸把牛奶盆摆在通风的过道里,莎丽就蹦跳着自己过去了。芳芸拍着莎丽的头,看它舔牛奶,眉眼带笑,和方才跟倩芸在一块时客气敷衍完全不一样。岳敏之含笑看着狗,一脸二十四孝狗爹的模样。这两人一狗自成一个小世界,就把想逗狗又不敢上前的倩芸挤出来了。倩芸觉得受到冷落,有些吃味,翘着嘴对婉芳说:“小姨,我有些困了,上去睡一会。”对芳芸和岳敏之点点头,上楼去了。

岳敏之想到他走时婉芳是大着肚子的,这个时间只怕是生下来了,对着芳芸侧了一下头。芳芸微笑点头,他连忙拱手笑道:“小姨弄璋之喜,可喜可贺。小侄明天一定补一份礼到府上去。”

婉芳初做母亲,最喜欢别人提到孩子,岳敏之这样郑重,她心里极喜欢,微笑道:“不敢叫岳公子破费。得空去樱桃街玩罢。我们倩芸的两个哥哥,都想去美国留学,正好要请教你呢。”

芳芸也是头一回听说大房的堂哥要出国,睁大了眼睛看着继母,笑问:“几时的事?”

婉芳叹了一口气,说:“昨天大舅过来吃满月酒,和你大伯娘商量的。”

“怎么不送到欧州去?”岳敏之额头渗出亮晶晶的汗珠,他找了一把蒲扇摇着,笑道:“英国的学费虽然要贵一点,可是管的要严多了。美国的野鸡大学遍地都是呀,送去花了钱不算,耽误了好几年功夫什么都没学到多可惜。”

婉芳笑道:“不至于罢。去哪里第一要孩子们自家喜欢,第二也要家里付得起。芳芸,我讲的对不对?”

芳芸点头如小鸡啄米,笑嘻嘻道:“还有呀,总要念得上去才好。”说完拿书挡着脸大笑。岳敏之就晓得倩芸的两个哥哥功课都不大行了,出国不过是为了渡层金,并非是求学。他笑着摇了摇头,站起来道:“斑点狗性子活泼,你每天顶好溜三圈。横竖你家的那个保镖也没有什么事,这个差使交给他顶好。我还欠亚当太太一条小狗呢,要赶紧给她送去。”

芳芸笑道:“珠姐最近接了两部电影在拍,好像去苏州了,还有几天才好回家。岳大哥过几天再送去罢。再坐一会,我们黄妈煮的绿豆汤晾凉了吃一碗再走?”

岳敏之站起来笑道:“我正饿着呢,快拿来我吃一大碗。”

芳芸果真去喊黄妈捧了一大碗冰镇的绿豆汤出来,还补了一大碟点心,岳敏之吃得干干净净,道了谢就走。斑点狗呜咽两声,跟着他走了两步,舍不得牛奶盆,摇着尾巴又回头。芳芸紧紧捏着皮绳把狗牵牢,笑道:“莎丽,你留下。岳大哥,不送了。”

岳敏之头都没有回,挥挥手出去了。黄妈把房门拴上,笑道:“难为岳先生想的周到,我们家人少,家里养条好狗晚上困觉都放心些。”她察言观色,看出婉芳有话想说的样子,就牵着狗到后面去,只留她们两个在客厅里。

婉芳微微皱眉,说芳芸:“你一个人住着,不好叫年青公子上门的。还是搬回去和我们一起住罢。”

芳芸摇头,道:“我爹已经把我从俞家除名了。我回去算什么。再说了,颜先生还在十五号一天,我宁死也不会回去。好太太,”她笑道:“我回去了和颜先生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的,又有什么意思?”

“她这几天倒是很老实……”婉芳想到颜如玉这几天的表现,微笑道:“虽然我看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总比放在外头惹事强。”

“太太,你要不愿意就要讲,何苦为了虚名声让自己受闷气?”芳芸抱着她,把头贴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身上闻到了母亲的味道,不知不觉就流下眼泪。“人活一世,不过短短几十年,跟她斗不值得的。”

婉芳拍拍继女的胳膊,叹了一口气,笑道:“你还小,不懂得结了婚,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再说了,这世上的男人都差不多,离了这一个,那一个也好不了多少。”

芳芸偷偷把眼泪擦掉,冷笑道:“难道离了男人,女人就活不下去了吗?”

“哪个女人不要嫁人的?我看你将来嫁不嫁。”婉芳笑道:“快别说孩子气的话。我和你说呀,我有个要好的同学,和她的心上人爱的死去活来,两个人都订过亲的,私奔到南京去,结果在外头只半年,那个男的过不得苦日子回家了。她挺着大肚子回来,娘家也不肯认她,全靠我们几个要好同学接济她一点,才把孩子生下来。如今拖着孩子,一个女人过的不晓得有多苦。”

芳芸低头不说话。婉芳看她的意思是被说动了,要让她好好想想,也不再讲话,照旧拿起小说慢慢翻着。芳芸亮晶晶的眼珠转了几转,突然笑起来,扳着婉芳的胳膊,笑道:“我手里还有点钱,这样坐吃山空也不是法子的,我要开个蛋糕店,请你那个同学来做事,怎么样?”

明明是敲打她要她回家,她怎么想到那上头去了?婉芳哑然失笑,道:“你还是存着做嫁妆吧。”

芳芸拿来纸和笔,笑道:“真赔光了别人就不掂记我了,倒是好事。”她写写,想想,又抱来一叠书来参考。

婉芳看了半个钟头书再来看她,她已经写满了几页纸。婉芳指着填满满的表格问:“这是什么?”

“这是成本控制表,太太你看,面粉一包三块三,鸡蛋一百个三块七,还有黄油人工面包什么的,我就能算出一块面包的成本是多少,我每天要卖多少钱才不会亏本。”

婉芳看了笑道:“你这是跟哪个学的?和做数学题似的。”

芳芸笑道:“我小舅舅。他做了一套表格给我大舅用,我大舅舅的工厂降低了库存,可以随时根据表格上的变化调整生产,利润一下子就提高了百分之三十。人家都说我小舅舅一个人顶得上一千个好工人。”

婉芳一直对孔家十分好奇。可是俞忆白提起孔家就有些歇斯底里。这一回难得芳芸主动说,婉芳就笑眯眯问道:“你外婆家有几个舅舅姨娘?”

“两个舅舅,一个大姨。”芳芸笑道:“都结婚了,除掉我小舅舅只有一个女儿,大舅和大姨都生了四五个儿子,人丁好生兴旺的。”

婉芳看芳芸提起亲戚时的快活样子,就晓得她外家待她很好,放心的笑起来,说:“他们待你好是你的福气。虽然你现在和他们隔的远了,可别断了联系。我们女人,就是嫁的再好,娘家不好也不行。旁人我不晓得,你只看我家,就晓得了。我大哥一朝回来,我们家几个庶出的都嫁到好人家去了。”

芳芸点点头,笑道:“所以太太你要把我爹管好,还要把我小兄弟教好,给我一个好娘家呀。”

婉芳想板住脸,又忍不住露出笑来,拿手指刮脸羞芳芸。倩芸从楼上下来,看她两个笑成一团,打着呵欠问:“什么事这么好笑?咦,那位岳公子走了?”

“早走了。”芳芸站起来笑道:“我去看看弟弟去。”她跑去看看小毛头,小毛头也才醒,伏在奶妈怀里吃奶。芳芸小心翼翼伸手在孩子娇嫩的脸上贴了一把,突然想起来,飞奔上楼,好半天才下来,捏着一块玉给婉芳,笑道:“这个给小毛头。等他大点给他带上罢。”

婉芳接过来看,却是一条小小的玉鱼,雕工古朴粗犷,可是活灵活现的,停在手掌里好像在游水一样。鱼身包浆油光发亮,显是主人的爱物。她连忙要塞回去,说:“这个有年头了,是你妈妈留给你的吧?你要好好收起来。”

芳芸笑道:“这个是我自己淘来的,不值什么钱的。倒是请高僧开过光,说是保平安,我一直挂到回上海。看这边都不作兴挂才摘下来的。”

婉芳听见她这样说,当即就替小毛头挂上了。奶妈见小少爷有了彩头,连忙抱着孩子道谢:“谢谢九姐。”

倩芸在栖霞里呆了一整天,看出芳芸和小姨是真要好,待芳芸也亲热了许多。傍晚婉芳和倩芸开开心心回家,芳芸一直把她们送到弄堂口。

俞忆白和颜如玉谨诚坐在客厅里说笑。看到婉芳带着小毛头进来,颜如玉虽然还不肯站起来,却露出笑脸说:“太太回来?谨诚今天总问太太到哪里去了呢。”一边说一边推谨诚站起来问太太好。

婉芳笑道:“谨诚,你晚上睡的好不好?”

俞忆白脸上微红,站起来走了几圈,笑着要说话。那个奶妈抱着小毛头凑上前,笑道:“三老爷看,这是九小姐给小弟弟的玉。”就把那块玉捞出来了。

俞忆白一看,吃了一惊,道:“婉芳你真是胡闹,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就随随便便给孩子戴了上?”

颜如玉的眼神好像两支锐利的箭射向俞忆白。婉芳说:“芳芸随手给她弟弟玩的,说不值钱,怎么?”

“芳芸胡闹!”俞忆白把玉鱼摘下来交给婉芳,说:“这个玉是她小时候跟孔家人去看拍卖,看见了喜欢,她外公花了两三千块钱拍回来的。我记得还有几个木盒子,比那个更贵。买了来给芳芸装零食玩。他们孔家有几个臭钱,从来都不把东西当东西,孩子都给他们惯坏了。”俞忆白越说越生气,转身进了书房,用力把门关上。

谨诚眼馋的看着那块玉,走到婉芳身边摸了两下,小声央求:“我问芳姐要她都不肯给我。太太,你最疼爱我了,给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