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谨诚轻蔑踢了那辆车一脚,“福特?才值几百块钱的便宜货,我爹爹的车可是英国名牌。” 颜如玉微笑不语。

阮梅溪的炫耀没有成功,有些泄气。然颜如玉的微笑又让他精神抖擞起来,他笑着说:“淑玉姐要去哪里,我载你们去吧。”

颜如玉摇摇头,笑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带谨诚出来散步的。”

谨诚有些不满意的摇母亲的胳膊,颜如玉夹着儿子的手走到一边,笑道:“好了,别闹。梅溪,你有孩子舅舅的消息没有?”

“他去美国了。”阮梅溪笑道:“丘家破了产你是晓得的,几个嫡出的闹着分家产就把他挤出来了。他一毛钱都没有拿丘家的,就提着一个皮箱走了,说不发大财不回来。”

颜如玉呆住了,好半天才无力的笑道:“他怎么不和我讲一声。”

“凤笙有交待我们几个朋友照应你呀。”阮梅溪打开车门出来,换了个潇洒姿势倚在车身,笑道:“我一见淑玉姐就觉得亲切,你就是是我们亲姐姐。”

“妈妈,我要去礼查饭店吃煎牛排。”谨诚挣脱颜如玉,走到一边拦出租汽车。一连几辆黄包车来揽生意,谨诚都不理会。偏生过来两辆出租汽车,里面都有人,谨诚气的直跳。

颜如玉对阮梅溪点点头算是道别,去拉谨诚的手,笑道:“这个时候街上拦不到车的,喊个黄包车吧。”

李书霖开着一辆崭新的汽车从樱桃街驶出来,看见颜如玉在马路边拦住了一辆黄包车,也不讲话,丢出一块大洋砸到车夫头上。车夫听见钱响,顾不得招揽生意就去捡。

李书霖按了下喇叭,看着颜如玉的眼睛笑道:“三婶,好久不见。”

颜如玉有些不自在,又有些骄傲,她瞟了路那边面色如锅底的阮梅溪一眼,笑道:“原来是表少爷,几时到樱桃街来的?”

“刚才在你们四房那里吃的晚饭。他们家的厨子不大好,就没有什么能吃的。我正饿着呢。三婶,要不然到你家,给我下碗面?”

颜如玉满怀着对丽芸的怒气,忍不住说:“想给你下面的人多着呢,不差我们家。”

李书霖笑道:“三婶,我是有正经事找你。明诚和丽芸她们三个如今都住在你家,还请三婶多照应他们。上车吧,找个地方坐下来讲话,好不好?”

谨诚板着一张酷似俞忆白的小脸,拉着母亲要走。颜如玉的脚好像被观音娘娘施了法术,变成了活动的定海神针,居然一步一步把谨诚拖进了李书霖的车里。

李书霖把半截香烟头弹去出,冲阮梅溪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发动了汽车。

一个破衣烂衫的讨饭小孩扑上去捡烟头,阮梅溪恨的一脚踢过去,骂:“钢笔,找死呀。”气哄哄开着车拐到四马路去了。

李书霖带着颜如玉母子到兰心戏院边一个白俄妇人开的咖啡馆里,寻了一张靠近窗边的圆桌坐下,叫了几样点心,笑道:“我可是饿坏了,边吃边说吧。谨诚,你要不要吃一点?”

谨诚瞪着他,可是再努力也不能抵抗蛋黄布丁的诱惑,不过一分钟就抄起小勺大嚼。颜如玉小口喝着咖啡,看都不看李书霖一眼。李书霖也不搭她,自顾抽烟喝酒。和他相识的白俄女侍送水果上来,坐在他腿上了腻半天,在他的钱夹里抽了一张钞票笑嘻嘻走开。李书霖不以为意,颜如玉很有些看不惯,笑道:“我要是你们老太太,也要生气的。霖哥儿,有钱也不能这样花。”

“怎么花?三婶教我?”李书霖啪一声把钱夹拍在桌上,笑道:“我听三婶的。”

“你当正正经经娶个太太,少在外面鬼混。”颜如玉把钱夹抛回去,李书霖敏捷的接住钱包,露出白得发亮的一口好牙,说:“我倒是想娶的,哪里有三叔有福气。”

谨诚放下汤匙瞪他,他站起来走到吧台边,和花枝招展的老板娘打情骂俏好半天,讨了三客冰淇淋过来,先递了一个给谨诚,再递给颜如玉,笑道:“三婶,明诚他们住到你家,烦你老人家多照应。我把电话号码抄给你。”

说完李书霖先掏出一支笔 ,摸了半天摸不出纸来,就在钱夹里抽出一张支票,填了几个数字,折成一个小卷推倒颜如玉手边,说:“这是我电话,有事喊我,一喊就到的。”

颜如玉的手停在桌边好半天,慢慢移过去压在纸卷上,笑道:“一家人,这么客气干什么。”一转眼她的手收回去,支票也不见了。

李书霖笑了一笑,站起来道:“天也晚了。我约了朋友谈事情的,喊辆出租汽车来送你们回去罢。”

他打了个响指,一个穿着侍女衣饰的西女就跑去打电话喊出租汽车。颜如玉拉着儿子的手,冲他点点头,说:“这里有些气闷,我们出去等车,再会。”

岳敏之和出门的颜如玉擦肩而过。彼此对视一眼,颜如玉是不屑和他讲话。他是不想和颜如玉搭腔,径直走到李书霖相邻的圆桌边坐下,先要了一杯黑咖啡,才转过身子面对李书霖。笑着说:“几个月不见你,倒是长胖了。”

“你倒是黑了。”李书霖从衣袋里掏出烟匣,取了一枝吸着,笑道:“听说你是早上上的岸,一下了船就到栖霞里去了?”

“你消息倒是很灵通。可是有了那一个,为什么还要勾搭这一个?”岳敏之指指门口,颜如玉窈窕的身影被玻璃转门隔着,时隐时现。

李书霖盯着转门,笑道:“我不想娶她,她也不见得想嫁给我。这一个么,你不觉得她有趣吗?”

岳敏之道:“听说你家老太太现在也不管你了,你倒是找个正经差事做做,也好过天天在女人堆里打滚。”

“我不找她们,你以为她们就不会来找我?”李书霖吐了个烟圈,冷笑道:“你看,你连好车都不舍得买一辆,有几个太太小姐肯正眼看你?”

“那是她们不识货。”岳敏之拿起小银匙搅着咖啡,说:“不和你说这个了,我的机器已经运到工厂去了,估计这一两个月都没空和你打球了,不如我们上去打几局?”

李书霖懒洋洋的站起来,“好,你到底申请了什么专利牌子,现在可以讲了吧。”

岳敏之经过吧台时,从桌上取了罐鸽牌炼乳,笑道:“我的牌子么,叫擒鸽。商标上画着这么一只白鸽子,还有一只大手。这样!”他比出一个手势,笑道:“现在手续齐备。就等着和鸽牌打仗了。”

李书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拍着桌子大笑道:“真有你的。如今都主张用国货,你还故意取了这么一个好名字,想不发财都难。”

岳敏之笑道:“我可不想发财,我只想赚几个铜钿娶老婆。”

“怪事呀,这几年都没有见你对哪个有意,怎么你就突然对这么一个毛丫头上了心?”李书霖绕着满面红光的岳敏之转了一圈,“那可是我表妹。”

“你的表妹多的数不清!”岳敏之在他背了用力推了一把,笑道:“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走,打球去。”

且说俞忆白一夜未归,颜如玉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中午俞忆白回家,在客厅里既不见太太,又不见姨太太,只有谨诚伏在圆桌边听收音机,他的功课摊在桌上,俞忆白翻了两本,都是空白,怎么如玉和婉芳都不管?他有些恼怒,问谨诚:“太太和你母亲到哪里去了?”

谨诚说:“爹爹没有回家,妈妈担心的睡不着,吃过中饭就困了。”

“那太太呢?”俞忆白很是满意儿子的回答,笑问:“她也困觉去了?”

“太太早上就到老太太那边去了。”谨诚皱着眉头扑到俞忆白的怀里,说:“太太自从自己生了小囡,就不喜欢我了。爹爹,我闪不要她做太太好不好?”

俞忆白摸摸儿子的脸蛋,笑道:“她哪里对你不好了?我看她对你,比你妈妈对你还要宽松些,就是有时候说你,也是为你好嘛。谨诚,爹爹要办一个学校,要做校长了。”

“什么?我爹要办学校,你就把保险箱的钥匙还给他了?”芳芸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道:“他要办教育倒没什么。可是……上面要通气,下面要打点,靠哪个——还不是要靠太太的娘家?太太,我爹的性子一向别扭。从前我大舅舅帮他多少忙,时常提醒他,他总说我舅舅瞧不起他,为着这个我妈没少跟他吵架的。”

“我不叫胡家帮忙,不就没有事了?”婉芳笑道:“将来桃李满天下的话不敢讲。多买几本书摆在家里,也破破我们商人出身的俗气。从前是从前,今朝是今朝。芳芸,那是你爹!”

芳芸笑道:“好,我不提。太太,这么一大家子人吃住都要你安排,我爹给你的家用可够?”

“够了。”婉芳笑道:“吃饭能花多少钱?只要不请客,不开跳舞会,我们家上上下下也有八九十,一个月两百块钱顶天了。至于做衣服嘛,那就对不起了。大家都有私房,我们就不掏了。最近有些人找我大哥帮忙。走的是我大姐的路子,我也有点点进帐。你别操心了。倒是丽芸,她想开了学还去中西女中,我晓得学校的校长很喜欢你,你可能替她说说情?”婉芳看着芳芸笑嘻嘻的,趁机替丽芸说项。

“太太,我办不到。”芳芸摇头笑道:“她现在处境不好我也蛮替她伤心的。可是她原来就是走的后门,又不比倩芸妹妹用功,又塌了几个月的课,期末考还考了倒数。这样的人要是说几句好话就能进去。中西女中就不是中西女中了。”芳芸想了一会,笑起来,说:“我这里有一扎布做的童话书,做的很好。太太拿回去罢,等我小兄弟大点,给他撕着玩。”她在书架子上翻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纸匣子,笑嘻嘻捧过来,说:“我小舅舅最喜欢搜集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个他说好有趣,也不管我是一岁半还是十六岁,就给我也买了一份。”

先是外公的玉,后是小舅舅的童话书,只要芳芸觉得好,都要给她的小兄弟。婉芳突然觉得手里的纸盒有些沉,笑道:“小毛头还小你就这样惯他,等他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等他长大了,犯了错要打手心!”芳芸做了个鬼脸,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太太,你还是想法子把谨诚送到国外念书去吧。他打小就被我爹惯坏了,留在家里是个坏榜样,莫叫我小兄弟跟着他学坏了。”

“谨诚就是个炸毛的猫,谁都摸不得。”婉芳叹气道:“他只跟他亲娘亲,我哪怕是好意,摸摸他,他娘都以为我想害他。罢了罢了,不提他们。走,陪我买衣料去。我们姨奶奶最喜欢什么,你是晓得的吧。”

芳芸笑的好像偷到鸡蛋的小狗,说:“我晓得的,我替太太挑,包她‘满意’。”

她们两个逛把大华,巴黎春天,先施都逛了个遍,还跑到兰心戏院听了一出戏。散场时恰好遇见亚当。亚当先送婉芳回樱桃街。婉芳有些不放心,牵着芳芸的手说:“晚了,留下吧。”

芳芸指指伊万,笑道:“我带着保镖呢,不碍事。”伊万从前座伸出大拳手扬了扬,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说了一长串英文。亚当哈哈大笑起来,在他肩上重重敲了一拳。

芳芸坐在后座对婉芳摆摆手。亚当发动汽车走了。早有听差的接上来,替婉芳抱着大盒子小盒子进去。

客厅里灯光雪亮,新添的电扇嗡嗡的转着。电扇下摆着牌桌,颜如玉陪三位男客打牌,俞忆白反坐在她身边替她看牌。洗牌声哗哗的响,夹着颜如玉的笑语,很是热闹。

看见婉芳回来,俞忆白笑着站起身,道:“我一向打不来牌的,所以叫如玉陪他们玩玩,这几位是我们淞华大学的校董了。这是我太太胡婉芳。”

婉芳笑嘻嘻和他们打过招呼,亲亲热热挽着俞忆白的胳膊,说:“忆白,今朝我和你女儿去逛百货公司,买了不少衣料,我和颜姨奶奶的一式两份,你来看看呀。”把他拉到沙发边看衣料。一盒一盒撕开来,果然都是一式两份。全是各式各样的格子。

颜如玉最恨格子,看见了心里生气,摸了一张牌心不在蔫丢出去。下手笑着吃了,说:“正等着这张呢,胡了。”

“歇歇罢。也叫颜姨奶奶去看看衣料。”一个赵董事把牌一推,站起来去拍俞忆白的肩膀,笑道:“老俞,你妻妾这样相得,真是叫人羡慕呀。”

俞忆白咬着烟卷,谦虚的说:“哪里哪里,她两个,都好,都好。”

婉芳笑着搭上颜如玉的手,说:“我一眼看见就爱上了。我们九小姐也喜欢,明朝我就喊裁缝来做,过几天正好老太太过生日穿。”

颜如玉把一块衣料搭在手臂,摸了半天,心里很不满意,脸上还要带笑道:“我就没有想到国内也能买到这样子的好料子。难为太太有心。”

婉芳笑道:“我们是好姐妹嘛,我有了好的,自然不能把妹妹你落下。你陪校董们打牌吧,忆白,你帮我把衣料拿上去呀?”

俞忆白乐呵呵替婉芳拿盒子。颜如玉借着喝水,转过身子背对着大家,脸就拉长了。一杯水喝了足有一刻钟,她才满面堆笑的回到牌桌上。

婉芳在俞忆白的新同事面前给足了面子。俞忆白知恩图报,陪着婉芳洗澡,曲尽丈夫之道,又洗了个事后澡,困倦的不行,就在婉芳房里歇下。婉芳候他睡着,穿戴整齐下楼,喊吴妈弄了宵夜送过去,坐在颜如玉身边看了一会牌才上去。

颜如玉看到她脸上的潮红和满足,晓得她是故意下来示威的,怎么等也等不到俞忆白下来,她的心思都不在牌桌上。抹完了八圈一算,居然输了两三百块钱。吴妈在一边侍候,送了两次手巾,见他们要散了,上去敲婉芳的房门,说:“太太,先生们要散了。”

婉芳把俞忆白推醒,叫他下去送客。俞忆白睡眼蒙忪的下去,脖子上还有红痕,被他们打趣了半天,到底一个一个送走了。他转身回来,颜如玉抱着胳膊端坐在沙发上,玉面凝霜,全身都滋滋冒着冷气。

俞忆白不耐烦哄她,打着呵欠道:“天都要亮了,你也去睡罢,莫要吵醒谨诚。”慢吞吞上二楼进了婉芳的卧室。

颜如玉摆着冰美人的架子也没有人理她。吴妈收拾了客厅,熄灭了所有的灯,徒留她坐在无边的黑暗中。颜如玉走到窗边看对面的楼,好像听见了老太太的咳嗽声,她从衣服口袋里抽出李书霖那张支票,冷笑起来。

俞忆白瞪着摊在饭桌上的支票,怒吼:“这是怎么一回事?”

颜如玉抹着眼泪说“他说是补贴明诚他们的开销的。我就想不通,他不给太太,为什么要给我。”

俞忆白缓缓转过头,看着婉芳,问:“这个兔崽子什么时候到我们家来过?”

婉芳想了一想,道:“上一回送明诚他们回来的时候来过一趟。”她看了颜如玉一眼,笑道:“有些事你不要问我,都说我们姨太太和他顶要好的。花店一天要送九十九朵红玫瑰到你栖霞里的小公馆去,我可是才听说的。”

俞忆白哼了一声,说:“如玉以为是我送的她才收下。后来问过我不是,她就不肯收了。不知者不为罪。以后不许这个人上门。”

秋芸小,低着吃稀饭不讲话。丽芸撕着油条,只是冷笑。颜如玉瞟了她一眼,道:“你笑什么,吃我们的穿我们的,还摆脸色给我们看,这就是俞家的家教?”

丽芸站起来要要拿粥碗丢颜如玉。婉芳敲敲桌子,道:“我昨天怎么和你说的?坐回去!”

丽芸悻悻的坐下,道:“我不跟姨太太一般见识。”

俞忆白瞪了婉芳一眼,道:“把她们送到老太太那边去,我们家庙小,养不起二房的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