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芳芸笑道:“曹大哥就是喜欢开玩笑。你把我们姨奶奶吓坏了,我爹只怕会不快活。”

“哎呀,那可怎么好?”曹云朗皱起眉头想了一会,笑道:“我上回弄坏清妹的网球拍,特为买了个新的赔她。吓坏了令尊的姨太太,那——说不得也要赔个新的?”曹云朗好笑的盯着芳芸,等她回话。

若是说要赔,那是落婉芳的面子。若是说不用赔,方才那几句话就是自己打嘴。芳芸咬着嘴唇不吭声。

岳敏之微微一笑,替芳芸解围,“人要是可以赔得的——芳芸,我上回中意的那位小姐,你把人家气跑了,你岂不是要赔我意中人?”

岳敏之自从南京回来后,在小姐们面前都是规规矩矩的,极少这样油腔滑调。芳芸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旋即想通他是在婉转的向自己表白,羞得连跺几脚,啐道:“岳大哥,你欺负我。”

岳敏之上前一步牵着她的手,笑道:“我几时欺负你了?快把我的意中人赔给我。”

芳芸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愣了一下推开他跑进卧室。岳敏之直视曹云朗,笑道:“曹兄。你来迟了。”

“岳兄,”曹云朗笑道:“你是在外国长大的,不晓得中国有句话很有用,后发可以先至。”

“芳芸也是在外国长大的,”岳敏之压低声音说:“这句话对我们都不顶用。”

曹云朗摊开双手,笑道:“不试试怎么晓得顶用还是不顶用?对了,听说你要办家牛奶制品工厂?”

岳敏之笑道:“各项手续都办齐全了。我还和总统府订了合同。以后五年总统府只用我家的炼乳。”

曹云朗嘿嘿笑了几声,说:“家伯父打算竞选下任总统的。”

岳敏之笑道:“一任总统也不过三年任期,我在美国这些年,总统也换了有五六个了。”

他两个突然都沉默下来,岳敏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专心致志的看新闻。曹云朗在客厅里站了一会,掉头去敲对门的门。大太太笑嘻嘻让他进去。黄妈看见对面把门掩起来,连忙把大门关起来,去敲芳芸卧室的门:“九小姐,曹二公子走了。”

芳芸两颊红得好像过年时大头娃娃的红脸蛋,她慢慢推开门,问:“岳大哥呢?”

岳敏之放下报纸,笑道:“我还在这里。”

芳芸看着他,许久,笑问:“岳大哥,是真的吗?”

岳敏之罕有的涨红了脸,他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是认真的,只是……你还小……你别慌,我们……我们现在这样子就蛮好,你说呢?”

芳芸点点头,没有讲话。岳敏之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笑道:“这位曹公子我替你……”

“不,我自己来和他讲。”芳芸微微皱起眉头,道:“这是我的事,理当由我本人和他讲。”

岳敏之微微点头,照旧看报。芳芸想了一想,推开门到大太太家,笑道:“我有些事要寻曹大哥讲。”

曹云朗原本紧皱的眉头立刻好像被烫斗刚烫过的长衫一样舒展。他笑着对大太太说:“我带芳芸出去走走罢。”

大太太亲切的说:“去罢,天气这样好,带芳芸出去玩玩。”

曹云朗伸出胳膊去扶芳芸,芳芸轻巧的让开半步,笑道:“曹大哥也太小心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曹云朗笑道:“一会喜欢一会又闹别扭。我看你就是个孩子。”

芳芸抢在他前头出门,走到楼梯间,不朝下走,反而向楼顶走去。曹云朗不紧不慢跟在芳芸后面来到楼顶的天台。

天台上并没有第三个人。芳芸直截了当的说:“曹大哥,你几次帮我打发了我讨厌的人,多谢你。”

曹云朗笑道:“应该的。”

芳芸笑道:“虽然我顶不喜欢我们姨奶奶。俗话说,清官……”

“清官难断家务事。”曹云朗笑着接道:“你是怕令尊不高兴?傻孩子,你们家那位姨奶奶那样的人我见的多了,你越待她客气,她越不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

芳芸受不了曹云朗用这样亲呢的语气和她讲话,退后一步笑道:“曹大哥,我们姨奶奶是什么样子的人,是我爹要操心的事。与曹大哥,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我是晚辈,管不着也不想管。曹大哥呢?”

“喊我二哥。”曹云朗笑眯眯道:“我管得了也想管,只要你喜欢,我就管。”

“我不喜欢。”芳芸板起面孔,道:“曹大哥,这是俞家的家务事。我想不只我,就是我爹也不乐意让别人管。”

“你不喜欢,我不管就是了。”曹云朗笑道:“莫皱眉,那样不好看。”

芳芸突然觉得有些冷,她打了颤,笑道:“曹大哥,我没有旁的事了,再会。”

芳芸下楼,曹云朗就跟着下楼。芳芸回家,曹云朗就跟着她回家。芳芸进了厨房。曹云朗就笑眯眯掏出香烟让岳敏之。

岳敏之笑道:“突然不想抽了。你自己抽罢。”

曹云朗把香烟收回去,笑问:“今儿吃什么,还吃饺子?”

芳芸在厨房里,一声都不吭。岳敏之就晓得她方才和曹二公子的谈判失败了。芳芸既然不肯让他插手,他也答应了。那自然是不好管的。岳敏之站起来,笑道:“今天芳芸请我吃饭,做的几样家常小菜,只怕入不了曹兄的法眼。”

曹云朗道:“只要是芳芸做的,都是好的。”

只听得咣当一声,厨房里跌碎一个碗。曹云朗大笑着重复:“只要是九小姐喜欢的,都是好的,都是好的!”

这一回除了咣当跌碎碗的响声,还有锅铲撞到锅底的声音。黄伯咳得满面通红进了厨房。过了一会,黄妈捧着一壶茶送到客厅里,说:“我们小姐说有些不舒服,请两位公子回家吃饭去。”

岳敏之马上站起来,说:“我走了。”夹着皮包就先出门走了。曹云朗目送他出门,在沙发上稳坐若泰山。黄妈顽固地站在沙发边,笑道:“我们小姐说有些不舒服,请曹公子回家吃饭。”

“好,我回家去。”曹云朗笑道:“我到家再给你们小姐打电话。”他站起来也走了。

黄妈关上门,吁了一口气,说:“我方才好怕岳先生会和曹二公子打起来。”

黄伯瞪了她一眼,说:“岳先生是文明人,怎么肯和旁人打架。”

“曹二公子也是斯斯文文的人呀。”黄妈笑道:“我看他待我们下人都蛮客气,他为人一定坏不到哪里去,九小姐,你说是不是?”

一直在出神的芳芸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她恼道:“黄妈,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曹二公子。他要和你打听什么话,也不许和他讲半个字。”

“晓得了晓得了。”黄妈笑道:“不晓得姨奶奶现在怎么样了。”

颜如玉的晕倒,一半是真被吓坏了,一半也是装的。她只说她晕倒,依着芳芸也喜欢做表面文章的习惯,必定要把这件事压下去。岂料芳芸连面都没有露一下。颜如玉越想越生气,索性装病睡在床上不起来。

俞忆白在南京住着,隔三岔五打电话回家,都是儿子接的电话。他问及颜如玉,谨诚照着母亲的吩咐说:“妈是受了九姐的气,气病了的。”

俞忆白不悦的挂断电话,对婉芳说:“教师也找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家罢。”

婉芳在这里住着,上不用在婆婆面前立规矩。下不用管家务应酬太太们,她只住了小半个月就又胖了一圈。虽然在婉芳心里南京样样都比上海好,可是小毛头还丢在上海,她每天都想儿子,俞忆白说要回家她却是巴不得的,连忙赶着收拾衣箱回上海,两口子直奔樱桃街。

颜如玉一见俞忆白,就嘤嘤的哭起来。俞忆白和婉芳在南京住着,婉芳温婉顺从,事事都以他为先,却是称心如意的很。甫一到家颜如玉就哭起来,他就有些不耐烦,道:“你哭什么?”

“忆白,我晓得你心里是想女儿的。我前几天去喊她回家。谁知她和一群不三不四的公子哥儿来往的很勤快。我看不过眼说她两句,她就喊人拿枪比着我和凤笙,叫我们不要多管闲事,还朝我开枪!”

俞忆白皱眉道:“芳芸是我女儿,我还能不晓得她的性情?她向来不爱搭理人。你说什么不好,偏要拿女儿的名声来闹?颜如玉,下不为例。”

颜如玉愣了一下,哇的哭出声来。俞忆白好不容易从南京带回来的好心情消磨的一干二净。他喝道:“哭什么?我看你的心是野了,你不想在俞家呆着,走就是,没有人拦你!”

“忆白,你嫌我了?你讨厌我了?”颜如玉放下擦眼泪的手帕,冷笑着说:“我走!谨诚,你过来说,你是留在樱桃街和你爹一起,还是跟妈妈一起搬走?”

谨诚迟疑的看母亲,道:“我不要走,樱桃街有爹,有太太,还有小弟弟。”

婉芳拿着两大包礼物走进颜如玉的卧室,冲谨诚招手:“来,看太太给你带什么了。”

谨诚摇遥头,道:“太太,我不要礼物,你不要赶我和我妈走,好不好?”

婉芳手里的两盒礼物都跌到地板上。俞忆白瞪了她一眼,她涨红了脸问:“谨诚,你听哪个胡说的。”

谨诚的眼神游移而且闪烁,然转来转去都在颜如玉的身上。婉芳冷笑着哼了一声,说:“姨奶奶,你真是闲的发慌,什么不能做就偏要做什么。忆白,我可不乐意替你管教你的姨太太。”她说完狠狠回瞪俞忆白一眼,怒气冲冲的出去。

俞忆白候她走了,才冷笑着对颜如玉说:“你还赖在床上着干什么,走呀。你不是喜欢动不动就要带谨诚闹家出走?芳芸就是被你带坏的!”

颜如玉冷笑一声,道:“忆白,你要我走,不要后悔。儿子姓俞,我自然不能把他从你这里带走。我一个人走!”她从沙发床上爬起来,换了一件衣服,连贴身衣服都没有带,大步离开樱桃街。俞忆白紧紧扣住谨诚的手,不让他动。

俞忆白只说留着儿子,颜如玉就是再闹也不会舍得离开俞家,就没有想到她这一回和前几回全然不同,真个就穿着家常的旧衣服就走了。

他想把颜如玉喊回来,再转念一想,喊回来又待如何?倒不如假戏真做,就此和她一刀两断。

俞忆白考虑好了,慢慢哄谨诚说:“你外婆病了,你妈妈是怕我不同意她回去,才和我闹的。她回美国看外婆去了,候外婆病好了就要回家的。且安心等候。”

没有了颜如玉,婉芳讲话谨诚也听得进去,就是隔一两天闹一闹,也能哄得歇。樱桃街一天比一天安静不提。

颜如玉有了在洋行做大班的兄弟当靠山,自然不肯再退让做小,她拿定主意这一回一定要闹到俞忆白给她一个平妻的身分才肯回俞家,倒也能沉住气在丘凤笙的新公馆里住着。

这一天丘凤笙的老朋友阮梅溪来丘公馆玩,看见颜如玉坐在一边皱着眉头,关切的问她:“淑玉姐,你怎么了?”

“想谨诚了。”颜如玉笑道:“这个孩子自从生下来就没有和我分开过,我很是担心他呢。”

阮梅溪想了一想,笑道:“淑玉姐和姐夫吵架了?我倒是有个法子,又能让淑玉姐出口气,又能把谨诚带来和淑玉姐一块住着。”

颜如玉问他:“是什么好法子?”

阮梅溪笑道:“说出来就不灵了。淑玉姐等着罢。我去找朋友帮忙。”他临时想出来的又能有什么好法子,总而概之两个字,就是——绑票,又把谨诚从俞家抢出来送回母亲身边,又能敲俞家一笔款子,与他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阮梅溪出来寻到两个小流氓,给他们几十块钱和一张谨诚的相片,叫他们去西童小学把照片上的孩子带到丘公馆,许诺事成之后再谢他们二百元钱。

这两个小流氓胆小不肯,阮梅溪又加付了两百块钱,他们才答应。两个小流氓平常穷得叮当响,突然手里有了钱,花起来很是大方。他们的对头,一个绰号王老虎的看在眼里,就盯上了他们。

一天中午放学,两个小流氓看准机会把谨诚从黄包车上抢来,还没有扛出半里,王老虎就带着手下的兄弟们把他们围住。两个小流氓一顿好打什么都招了。

王老虎看见谨诚身上从里到外都是极好的料子,大喜,“这是老天爷给咱们兄弟们送钱来的。俞家是在樱桃街吧,给他们送封信去,拿十万现大银来赎人!”

俞忆白收到信,展开一看吓了一跳。他气的浑身哆嗦,把信纸拍到婉芳面前,说:“你看,你不亲自接送,孩子出事了。”

婉芳平白被说,很是委屈,她飞快的看了一遍信,也被十万现大洋的数字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道:“我给我大哥打电话去,看他可能帮得上忙,好不好?”